那年我们十二岁,论年纪论身个儿可都算是生产队最小的社员。就为这最小,同样出工却拿不到与别的同学同样的工分。我们要求放猪,以雪少拿半分的耻辱。
八九点钟的太阳普照大地,也照着两个“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”一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,一堆堆火烧云在天上疾驰着翻滚着,我们在大地上赶着猪群上路,如同出征。刘邓大军在这里打过大仗,将军骑马,我们骑猪。
放猪是我们自己要求的。往常放猪有两种情形,一种是请逃荒要饭的“侉子”放,轮饭吃,谁家几头猪就管几天饭;另一种情况是请不到“侉子”就每家每户轮流放,谁家有几头猪谁就轮几天。
人人不情愿放猪,我们放。心里很憋气,憋出几分无名的仇恨。恨中看那一个个畜生,狰狞的嘴脸就像姥娘故事里的妖魔鬼怪青面獠牙。我们不需商量不由分说地达成默契,摆治这些龟孙们!
队长、会计,还有妇女队长那个浪人,评工分上最跟我们为仇。在我们的手底下每头猪都是有名字的,就用仇家的名字他们父亲、祖父的名字给猪取名罢。我们又有点下不了那狠心,担心太缺德,罪孽太深重,天打五雷劈,就在那人猪共用的名字上增减或调换一个字,如此良心上也就过得去了。仇家的猪自然是要严加管束的,若有半点的不规,我们有的是办法绝不会轻饶的。兴致好的时候,我们会冷不防一把攥住猪尾巴提起后蹄扳倒在地,然后抓住四蹄噗嗵一声投进水塘。猪本是最笨最怕水的家伙,必需拼命挥舞前蹄,擂鼓一样地击水搏浪,方可勉强浮出水面,露出嘴脸保住小命。如此折腾七八十来分钟,爬上岸时这畜牲就累得彻底爬架了,再无丝毫嚣张气焰。我们则心头大快,好像这畜牲就是它的那主人,再不敢坑害我们了,再不敢在我们面前发威了。世间常以落汤鸡形容狼狈之象,那只是人云亦云,怕是压根儿没有见识过憨猪落水那场面。
有一次猪肚子被水呛鼓了,闹出“猪命关天”的大事了。我们赶紧让它头朝下趴着,正欲施以《群防群治》手册中的“人工呼吸”术,只见那憨家伙一连串地打喷嚏,腹中之水然后就汩汩不停地呛出来。悬了半天的心才放下,我们又发现猪耳道灌进了水出不来,它难受不过总是不停地摇头甩耳朵。我们担心露了马脚,怕主人查出根由要找事,中午往家送猪时怯怯地盯着那畜牲,一路上两边眼皮来回跳。谁知那可怜的家伙,一到家门口闻到猪食香,立刻就直奔猪槽一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,好像压根就没把我们的恶作剧当回事。倒显得我们就那么一点可怜的贼胆,良心上自亏。
晌午和下午的收工之前,是放猪一天中最最难熬的时光。即便平时最憨最规矩的家伙,饿急了眼也敢铤而走险,更不用说三四十头里面总有三两个害群之马和出头的椽子。没有放猪经验的人,无论如何也体会不了猪皮有多厚,在它极度饥饿情绪对立时,任你劈头盖脑乱棒飞舞它都会双目圆睁无动于衷,以其皮肉之坚意志之韧来嘲讽你的胳膊无力棍棒脆弱。在你拿它毫无办法之后,方知授诸武力不如攻心为上。怂、诱、哄,斥、诈、吓……往往这些口舌上的功夫,功效却在武力之上。放猪两年练就了我们的一副好嗓门,唱八个样板戏我们已是唱遍全队无敌手的人物了。中秋节前,我的伙计决计要赶一趟大队代销点买东西。他前脚刚走,畜牲们后脚就一窝蜂起反了,集体突围冲进生产队的稻丛中。我操起大棒劈头盖脑乱打了一通,声嘶力竭也终是无济于事。眼见得熟透的稻谷一片狼藉,队长会计妇女队长贫下中农岂能容我!我万般无奈,望着无边的稻田无尽的天空不知所以地落泪,突然就想哭,呀——地大嚎出一声。那种埋藏既久的心头郁愤,那种魔鬼才发得出来的惨叫,连我自己也被惊呆了。没想出现了奇迹,所有的畜牲顷刻都怔在那里,先是住嘴静听,尔后哼哼唧唧地相继退出稻田。
从此后,无论何时何地我和我的伙计再也没有打过猪了。一次点名,一番警告,一声断喝,畜牲们自会检点收敛,循规蹈矩。收工归家地路上,最是畜牲们饥饿难当之时,路过谷子地边,个别馋嘴的家伙免不了耍些瓜田李下的勾当,我们也睁只眼闭只眼高抬贵手懒得理会,给与“猪性化”的理解同情。后来我们又从实践中探索和提升管理艺术,只需将队长那头高大“公牛”的鬃毛抓牢,跃上其背,借其一声虎狼之吼,众畜牲惊恐之际便如洪水决堤,啸叫着各各直奔家门。路旁稼禾,自是秋毫无犯!
放猪生活不过四五个暑假。往后的岁月,尽管我们沦落四方,但命运之神却赐予我们一次难得的巧合,一九七七年的高考偏偏录取了我们两个猪倌。告别我们纯朴的家乡,以后的人心世道再也不曾有那么简单了。所幸我的大半生中,一切信心与自豪的根源都可以在早年的生涯中找到,逆境之下骨子里生成的不屈与抗争,使得一切苦难的日子对我反倒踏实、真切,令我生发激情与活力。
我一生中那点儿不轻易服人的秉性,算来亦由此注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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